离开鹿邑的第三十个秋天，我在异乡的早餐摊前撞见一碗形似妈糊的豆粥，白腻腻的浆液在瓷碗里漾着微光，却终究没有那股子醇厚绵长的豆香。

喉头一紧，那些被涡河流水浸润的时光，那些被白杨树荫庇的记忆，忽然就漫过了岁月的堤岸。

杨园大世界卖妈糊的大婶总是起得最早，昏黄的油灯下，她将浸泡整夜的黄豆磨成细浆，滤去豆渣后倒进大铁锅，文火慢熬。咕嘟冒泡的浆液渐渐染上琥珀色，舀一碗盛在粗瓷碗里，撒上少许咸豆，香气便会顺着老汽车站的汽笛声渐渐飘远。

故乡的清晨，总被巷口早点铺的蒸汽唤醒。

我总爱捧着温热的碗蹲在门槛上，配的当然是炸肉盒。喝妈糊无需借助汤勺，仅顺着碗沿，便能惬意地吸溜起来。

在鹿邑喝妈糊，大抵都是这样。品质好的妈糊，顺着一个地方吸溜，喝完了粗瓷碗干净如洗。

于是，细碎的金光与妈糊的香气缠绕在一起，便成了少年最温暖的底色。

后来在大学食堂、在城市的街巷，我尝过无数种米糊甚至国宴豆糊，却再也寻不到那样纯粹的豆香 —— 那香气里，有黄豆小米的本味，有柴火灶膛的温度，更有大婶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的故乡烟火。

鹿邑非遗美食——鹿邑妈糊

高中校园的两排白杨树，是记忆里另一个鲜明的坐标。

进入大门，没有钟楼，却有大钟。它静静挂在老杨树上，默默承载了我们三年的晨昏。

在鹿邑高中度过求学生涯的莘莘学子，皆对那座大钟铭记于心。

它不仅是鹿邑高中的标志性象征，那一声声振聋发聩的钟鸣，足以唤醒整座县城的朝气与活力。

打钟的老翟师傅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，佝偻着身子抓住手臂粗的钟绳，黄铜钟锤撞击钟体的声响，浑厚而悠远，穿过操场的白杨树，越过围墙西面的化肥厂，传到每一个早读的窗口。

预备铃是轻快的三响，上课铃是急促的两响，下课铃是绵长的五声。而晚自习结束的钟声，总带着几分温柔的催促，让我们在暮色中踩着影子回家。

老翟师傅话不多，却总在我们跑操时站在操场边，手里攥着钟绳，眼神里满是慈爱。

即使到现在，不少鹿邑人每当听到校园的电子铃声，总会想起鹿邑县高中的那口老钟，想起老翟师傅佝偻的背影，想起少年时不知愁滋味的时光。

鹿邑县高中教学楼老照片（图源网络）

付桥如长虹卧波般横跨于涡水之上，它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，成为了每一位鹿邑人孩提时代纵情戏水、欢乐嬉戏的梦幻天堂。

桥面由青石板铺就，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，两侧的红色石栏上爬满了青苔。

少年的我们总爱趴在石栏上，看涡水里往来的船只，看樯橹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涟漪，看夕阳将河水染成金红色。

与付桥隔水相望、交相辉映的，便是涡河大闸。

大闸北头的民兵训练基地，藏着我们少年时代最酣畅的释放。

高三的日子被试卷与公式填满，笔尖在草稿纸上疾走的沙沙声，总伴着肩头沉甸甸的疲惫。每当这时，几个伙伴便会相邀，揣着半块馒头就往基地跑。

那里的篮球场没有塑胶，只是夯实的黄土地，跑起来能扬起细碎的尘土，篮球撞击篮板的 “砰砰” 声，在空旷的场地上格外响亮。

我们脱掉外套扔在一旁，任凭汗水顺着额角滑落，浸透衣衫，泥土沾满裤脚，在奔跑与呐喊中，将所有的焦虑与压力都宣泄出去。

待夕阳为大闸镀上一层暖橙，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奔向涡河。

褪去衣衫，纵身跃入河水的怀抱，清凉的水波瞬间包裹全身，带着涡河独有的温润与水草气息，将满身的泥泞与疲惫一同冲刷。

我们在水里肆意畅游，时而仰躺漂浮看云卷云舒，时而扎进水中追逐鱼虾，溅起的水花里，全是少年人毫无顾忌的欢笑声。

那种畅快淋漓，是笔尖无法丈量的自由，是试卷无法承载的洒脱，至今想来，仍能感受到河水漫过心口的清凉与惬意。

那时的涡河，是流动的诗，是故乡的魂，而付桥和大闸，则是连接我与故乡的纽带。

建国以来鹿邑第一座大桥“——付桥”，当地人都称为“福桥”（图源网络）

南城墙是鹿邑的地标之一，斑驳的墙体被岁月浸得温润，每一道裂痕都藏着老城的故事。

它距离我就读的老君台中学不过半里路，在一马平川的豫东平原上，没有山峦可依的我们，便把这座土城墙当作了心中的 “山”。

城墙下是国营渔场，清冽的池水映着城墙的剪影。后来渔场南面建起了监狱，武警战士们时常在附近的空地上打靶，“砰砰” 的枪声穿过杨树林，成了童年记忆里独特的背景音。

城墙上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青砖，裸露的土坡上，野草野树疯了似的生长，酸枣丛、狗尾巴草、野荆条缠绕在一起，在风雨中扎根、拔节，就像老子故里人骨子里那股坚韧不拔的劲儿。

南城墙称得上是我们儿时最野的乐园。

春天追着蚂蚱跑，看它们跳进草丛里不见踪影；夏天趴在草地上，捡拾武警打靶后留下的铜弹壳，那些带着余温的弹壳，被我们当成宝贝似的揣在兜里，互相炫耀；秋天踩着落叶爬上城墙顶，风从田野里吹来，带着高粱秆的清香；冬天则在雪地里追逐打闹，把城墙下的雪地踩得乱七八糟。

站在城墙顶上远眺，万亩良田铺向天际，涡河如银带般蜿蜒东去，故乡的风拂过脸颊，心里便涌起一股莫名的踏实 —— 那是属于平原孩子的安全感，是老子故里城墙给予的无声庇护。

如今，南城墙经过修缮，成了陈抟公园的一部分，草木依旧繁盛，只是多了几分规整，可在我心里，它还是那座能攀爬、能撒野的土城墙，是刻着童年足迹、藏着少年心事的故乡象征，更是我心中永远放不下的牵挂。

复建的鹿邑南城墙

离家多年，我走过许多城市，见过许多风景，却始终忘不了故乡的味道，忘不了校园的钟声，忘不了付桥的红石栏，忘不了南城墙的斑驳，忘不了涡河的樯橹风帆。

妈糊的香气是乡愁的引子，校园的钟声是乡愁的旋律，付桥的风景是乡愁的画卷，而涡河的流水，则是乡愁的歌谣。

或许是老了，每当夜深人静，我总会想起故乡的一切。

想起巷口的妈糊摊，想起县高的钟声，想起付桥的垂柳，想起南城墙下的渔场，想起涡河里的浪里白条。

涡水汤汤，岁月悠长。

愿故乡的妈糊永远香醇，愿校园的钟声永远悠扬，愿付桥的青石板永远光滑，愿南城墙永远矗立。愿涡河之流水，恒常澄澈如镜，长流不息，碧波悠长。

而我，无论身在何方，都会把故乡放在心底，让乡愁在岁月中沉淀，在回忆中芬芳。

（部分图片取材于网络，侵删）